出自 魏晋 陶渊明的《有会而作(弱年逢家乏)》
古诗原文
【有会而作并序】 旧谷既没,新谷未登。 颇为老农,而值年灾,日月尚悠,为患未已。 登岁之功,既不可希;朝夕所资,烟火裁通。 旬日以来,始念饥乏。岁云暮矣,慨然永怀。 今我不述,后生何闻哉! 弱年逢家乏,老至更长饥。 菽麦实所羡,孰敢慕甘肥! 惄如亚九饭,当暑厌寒衣。 岁月将欲暮,如何辛苦悲。 常善粥者心,深念蒙袂非; 嗟来何足吝,徒没空自遗。 斯滥岂攸志,固穷风所归。 馁也已矣夫,在昔多余师。
译文翻译
⑴未登:没有收成。⑵老农:作者自称。这里有两层意思:一是指务农已久,一是指年岁既老。
⑶值年灾:逢上一年之中的灾荒。
⑷日月尚悠:今年的时日尚长。
⑸未已:不停,没个完。
⑹登岁:丰收之年。功:指农业收成。
⑺朝夕所资:早晚的生活所需。裁:同才。裁通:仅通。这两句是说:仅能维持生活,不至于断炊。
⑻岁云夕矣:一年将尽。云:语气词。
⑼永怀:长叹。
⑽述:陈述。指作这首诗。后生:指子孙。这两句是说:我不作诗把它记录下来,后代怎么知道呢?
⑾弱年:即弱冠之年,二十岁。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,以示成人,但体犹未壮,所以叫“弱冠”。这里指少年时期。家乏:家境贫困。长饥:长久挨饿。这两句是说:少年时期家境穷困,到了老年更加挨饿。
⑿菽:豆类。甘肥:甜的和香的。这两句是说:能吃上菽麦一类的饭就很满足了,哪敢羡慕那些香甜美味呢?
⒀惄(nì泥):饥饿的样子。亚:次一等。九饭:用子思的典故。《说宛·立节》记载:子思居卫,极端贫困,三十天吃了九顿饭。厌:足、满。这两句是说:自己老至长饥,还不如子思三旬九食的境遇呢,夏季仍然穿着冬天的衣服。
⒁这句是说对着辛苦和悲伤而无可如何。
⒂粥者:施粥以赈济饥民的人。这里指齐人黔敖。据《礼记·檀弓》记载,齐国遭遇饥荒,黔敖在路上准备饭食以赈济饥民。有一个饥民蒙袂而来。黔敖说:“嗟来食!”饥民扬目而视之说:“予唯不食嗟来之食,以至于斯也。”终于不食而去,最后饿死。蒙袂:以袖遮面,是羞于见人的表示。嗟来:吆喝声,是一种不敬的招呼。吝:恨。徒没:白白死掉。自遗:自失。这四句是说:自己时常称许施粥者的慈善心肠。而深感蒙袂饥民行为之不当,吃嗟来之食何足为恨,结果自己白白饿死。这是作者愤激之言,实质上他是不食“嗟来之食”的。
⒃斯滥:为非作歹,指小人的行为。固穷:固守贫困,指君子的行为。《论语·卫灵公》云:“子曰: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。”悠志:所愿。夙:旧。这两句是说斯滥岂是我平生之志,固穷才是我的本愿。
⒄馁:饥饿。多余师:很多人值得我学习。这两句是说:挨饿也算了吧,古代值得我效法的人很多。
诗文赏析
陶渊明的诗是智者之诗。他以充满睿智的内省态度观照日常的生活,在极为有限的生存条件下,不倦地探寻着保持精神自由的途径。洞察人生的底蕴,不是被鄙陋平庸的现实所压倒、所吞噬,而是以遗世独立的精神超越它、战胜它,对忧患泰然处之,从而体悟生命的价值和意义。这正是陶诗主要魅力的所在,也是读者读其诗所不可不知的。此诗题为《有会而作》,“会”即会意之会,指有所感悟和领会。诗通篇直抒胸臆,写其所感和所思,而把具体的事由放在序中作为背景交代。究其缘起,乃是值岁暮之际,新谷未收,又适逢灾年,粮食匮乏到了难以充饥的地步。这种困厄艰苦的境遇似毫无诗意可言,而诗人却从中激扬起对生命的执着之情。诗的首二句,概括了自己贫寒的一生,“弱年”指青年时期,“家乏”是不甚宽裕的意思,“更长饥”就每况愈下,连起码的生存条件也难乎为继了。下面四句以自己的生活实感和体验把这种境遇具体化:“菽麦”两句说只要有粗食充饥就已心满意足,欲吃粱肉更简直是非分之想了。“惄如”两句极言饥寒之切,“惄如”,饥饿状;“亚九饭”,或是“无恶饭”的讹误,意谓饥饿时进食无不觉得可口;“当暑厌寒衣”则指缺衣少穿,故冬不足以御寒而夏又以为累赘。这几句写得恻恻动人,非亲身经历备尝滋味者不能道。“岁月”两句又一笔兜回,将辛酸凄苦而又无可奈何的悲凉心情和盘托出。这里说的“岁月暮”,既指临近年末,又指老之将至。人生本来短暂,而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了此一生,怎不教人悲从中来!以上八句概括了物质上极度匮乏的忧患人生,其中“孰敢慕甘肥”、“如何辛苦悲”两句更是感慨系之,从而以为下文的张本。
诗人并“不戚戚于贫贱”,面对人生的苦难,他反而更加珍视生命。诗人是从身、心两个方面来把握生命的存在的。由“常善粥者心”至“徒没空自遗”四句,是先从“身”方面说。诗人借着对一个故事的评说,弘扬了富有哲学意味的“贵生”精神。这个故事见于《礼记·檀弓》,大意谓齐国饥荒之年,黔敖施粥于路,有饥者蒙袂(以衣袖遮面)而来,黔敖曰:“嗟,来食!”饥者因不食嗟来之食而死。诗人从重生的立场,肯定了施粥者的用心,而对蒙袂者的行为则持批评态度。这种贵生思想的渊源主要来自庄子。庄子主张“保身全生”,反对“危身弃生以殉物”,《庄子·骈姆》说:“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。小人则以身殉利,士则以身殉名,大夫则以身殉家,圣人则以身殉天下。……其于伤性,以身为殉,一也。”人的生命、天性既不应为名利等外物所役使,那么为了区区一事的荣辱而轻易地舍生就死,就是不足取的。当外界的险恶环境使人沦于极其卑微可怜的地步时,这种强调个体生命存在的贵生思想,未始不是弱者的一种精神支柱和自卫武器。诗人为了与苦难抗衡而从中汲取了生存的勇气,因此也是不无积极意义的。“斯滥岂攸志”以下四句,又是从“心”的方面说。诗人不仅重视生命的存活,而且更重视对生命意义的自觉把握。“斯滥”、“固穷”两句,语出《论语·卫灵公》:“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。”诗人意谓在贫贱中有无操守,正泾谓分明地把生命的价值判然为二:君子高尚其志,安贫乐道,从而身处忧患之中,却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;小人心为物役,自甘沉沦,终于在随波逐流中汩没了自己的天性。诗人选择了前者而否定了后者,并且以前贤作为师法的榜样而自勉。最末的“馁也已矣夫,在昔余多师”两句,表现了主人公以固穷之志直面患难的坚强决心。诗人从“贵生”、“守志”也即身心两个方面领悟了生命的真谛,这就是此诗“有会”的主旨所在。陶渊明把庄子对生命的哲思和儒家的自强不息精神结合起来,从而表现了人的生命力的激扬,表现出历劫不灭、睥睨忧患的内在力量。现实的色调愈是灰暗和沉闷,其主体精神反而愈见活跃和高昂。陶渊明其人其诗之所以感召了无数后人的奥秘,其实就正在于此。